每位作家在进入创作时,都有属于他自己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陈忠实的《白鹿原》,诞生在史与诗的白鹿原,便是一例。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神秘、古老而宽厚的白鹿原,有着我们民族全部的沉滞力和生命力。他剥开白鹿原层层厚土,发现民族精神的岩浆。《白鹿原》的基本结构力量就是纵向的史的骨架与横的诗般生活相融合,通过对社会走向的宏观把握与对人物命运、心灵的微观透视,成为记录我们民族心灵史的一块厚重而带有浓重的温情与哀愁的美学情感碑石。可以说,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是白鹿原这块土地所馈赠。
1999年岁尾,在一次全国作家喜迎新世纪成都笔会上,与老友陈忠实相遇,相伴几天,旧话重提,他再次邀我访问白鹿原。
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春节过后不久,我飞到西安,忠实到机场接我,然后乘长途汽车去白鹿原,进入川道,忠实说南岸是古原的北坡、北岸是骊山麓纵横起伏的山峦,中间蜿蜒的就是两岸杨柳的灞河。灞河这条水,白鹿这道原,古来竟有数以百计的各代诗人留下了无数诗篇绝唱。平时,写作之余,我喜读诗词,曾读到的《历代诗人咏灞桥》诗集,那“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指的就是灞桥灞水。我对忠实说,我读过唐王昌龄的相关诗。忠实笑了,我只知王昌龄是长安人,却不知他在成名前,曾隐居白鹿原上滋阳村,日子过得清苦,却可下原到灞河垂钓或摸鱼,在原上菜畦挥镰割自种的春韭,与来访的诗客吃鱼把酒赋诗,潇洒自在。白居易也多次登原赋诗,其《城东闲游》七绝: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上信马行。说的就是诗人在长安,被庙堂的龌龊惹怒,策马到白鹿原躲个清静。
本文作者(左)与陈忠实
我俩正说着,长途汽车已转过沟口那座塌檐倾壁、残破不堪的关帝庙,下了车走了几步路,来到一座荒园般的院落前,忠实说老宅到了。走过他的祖宗们反复踏过的有几株枣树和丁香的小院,推开苍老的屋门,忠实忙着捅开封着的炉火,不多时就跳起火苗。忠实前一天买了二十袋无烟煤和一些吃食,妻女和他一起送到原上老宅,然后留下他走了。他点上火,烘除老屋积攒的寒气和潮湿。今天一早就又到西安机场接我。
我们没聊上几句,火炉上的水壶冒着白气“噗噗”叫起来,忠实沏上一壶上好陕南绿茶,坐在老藤椅上,听着斑鸠“咕咕”鸣叫,我们细细品着茶香。他指着窗外南方刀裁一般望不到边际的轮廓说,那就是白鹿原。看过去,春节前下的那场大雪,依稀还残留在原上。
陈忠实(右一)与朋友合影
忠实到北京时曾给我讲过白鹿原的悠久历史和相关神话。司马迁的《史记·五帝本纪》说华胥氏生伏羲和女娲两兄妹,他二人又生少典,少典生炎帝和黄帝。在忠实家附近的孟家崖和娲氏庄,历史学家找到了中华民族始祖华胥氏陵。《山海经》女娲补天的故里就在娲氏庄,至今这里岭坡一带仍弥漫着人类始祖的美丽神话。秦始皇的骊山陵墓也离白鹿原近在咫尺。
我们吃过用忠实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成的汤面,忠实就带我上了原,去寻当年“沛公军灞上”,赴项羽鸿门宴逃脱后沛公慌不择路翻过骊山,涉灞河,从忠实村里一家猪圈旁爬上原坡,仓皇逃到灞上军营,后来成就汉室独霸天下大业。其路已被历史的尘埃淹没,但记入《史记》的历史依然被后人传诵。重走历史故地,让我沉浸在古老的历史中,思绪万千。
回到村里,已是黄昏时分,村民们已端起大海碗,蹲在门口或闷头喝着,或彼此说古道今,见到忠实,马上站起来,亲切地打着招呼。一位白胡子老汉邀他到废磨盘上去下棋,一位小媳妇要忠实给他们唱段秦腔,忠实也不推辞,咿咿呀呀哼起秦腔,那高亢粗犷又低沉婉约的曲调,在月色长天中飞扬,忠实一脸的惬意享受……
陈忠实为本文作者题字
陈忠实在白鹿原找到了历史与人、自然与人的和谐关系,找到属于本民族的精神和文化延续下来的根系,所以他在《原下的日子》一文中说:“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汪兆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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